2010年,李光耀的女兒李瑋玲在新加坡英文媒體《The Sunday Times》的專欄,首度透露父母親終生不渝的愛情故事。同年八月,她又寫了一篇專欄〈很難接受所愛的人受苦〉,陳述自己與父親對母親臥病在床的不忍與痛楚。《天下》取得新加坡報業控股集團(Singapore Press Holdings Limited)授權,摘錄其中精華部份。
照片上八十幾歲的老夫妻,手勾著手,坐在大紅玫瑰拼成的兩顆同結心型圖案前,笑得好燦爛。
兩年前的情人節,新加坡內閣資政李光耀和妻子柯玉芝,破天荒拍下這張應景情侶照。三個月後,柯玉芝腦中風,從此不能言不能行。上星期,和李光耀結褵六十三年的柯玉芝病逝家中。
柯玉芝是銀行家的女兒,十七歲進入孕育新加坡政商菁英的萊佛士書院,是學校唯一的女生,在校認識小她兩歲的李光耀。柯玉芝是英國劍橋大學法律系高材生,也是高薪的專業律師,卻終生熱愛文學。妻子生病後,李光耀不論多忙,每晚回家,都會為她朗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,以及她最愛的珍奧斯汀小說。
今年九月,李光耀接受《紐約時報》專訪,談宗教、冥想以及如何照顧病妻,他叱吒亞洲政壇超過五十年,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刻。「該怎麼辦?我能做什麼?我不能被打垮,人生還是要繼續下去。」
李光耀夫婦的女兒李瑋玲,是新加坡國立腦神經醫學院院長,專長小兒神經醫學與癲癇。五十五歲的李瑋玲至今保持單身,去年,老爸李光耀談到新加坡生育率太低,有三分之一的男性和女性是單身,「我女兒是其中之一,我能怎麼辦?」
六月,李瑋玲在新加坡英文媒體《The
Sunday Times》的專欄,首度透露父母親終生不渝的愛情故事。八月,她又寫了一篇專欄〈很難接受所愛的人受苦〉,陳述自己與父親對母親臥病在床的不忍與痛楚。《天下》取得新加坡報業控股集團(Singapore Press Holdings Limited)授權,摘錄其中精華部份。
我從夢中醒來。看看手錶,凌晨四點。
我想記住這個夢,於是立刻起床寫下來。在夢中,我好像同時在家、又在某個陌生的地方。突然間,一隻怪物出現,要攻擊我。我和怪物搏鬥,但它的力量愈來愈強大。我不出聲,也不覺得怕。
媽媽出現了。她默默走向我們,不屑地揮揮手,妖怪旋即夾著尾巴跑走了。
這就是媽媽處理問題的態度,毋須贅言冗行,只是沉默有效地做事。就在那時,我醒來了。上樓去母親的房間看她,她睡得很安詳。
永不撤退的精神後勤
媽媽虛弱臥床已有兩年又三個月,在這短暫的夢境裡,我又看到她過去健康的模樣。不論是睡是醒,媽媽在我的夢裡顯奇蹟,我一點也不驚訝,因為我們母女之間,總是能夠靈犀感應。
有一次,我住在哥哥顯龍家,牙刷磨損了,得換一支。我幾乎不逛街購物,於是,就跟往常一樣,告訴媽媽我需要一支新牙刷。我們不住在一起,擔心打電話會吵醒她,所以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她:「媽,我要一支牙刷。」
她回信給我:「我感應到了,剛剛才拿了一支牙刷要給你。不過總有一天,commissariat 會不在你身邊。如果你不知道這個英文字,去查字典。」
她說中了,我沒聽過這個字,我不知道哥哥家的字典放在哪裡,晚餐席間,我問哥哥。他當然知道,解釋說commissariat是負責軍隊軍需補給的單位(編註:台灣稱為後勤司令部)。
如今,媽媽不再是我的後勤司令了。更糟的是,她也不能做自己最喜歡的閱讀。媽媽興趣廣泛,懂得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,只要翻翻她的書架就能一窺究竟。
書架上有幾本新加坡動植物的書,還有一本童謠精裝書,她以前會念這本書給孫輩聽。在她的孫輩中,我那個得白化症的姪子最喜歡和她一起念這本書。
還有幾本講佛教、印度教的書,詹姆士國王欽定版本的大字本聖經,也有很多談印度種姓制度的書,和一本描述印度河谷哈拉帕古城的書。
另有六本馬來辭典、字典,也有一本書談華人習俗和象徵,當然也有很多詩集,包括吉卜齡詩選。媽媽還有一些非常有文化的書,像是《源氏物語》、潘乃德的《菊花與劍》、衫本——稻垣鉞子的《武士的女兒》、珍奧斯汀的小說,還有我小時候非常喜歡的《清秀佳人》。
現在是清晨五點半,我剛剛又去了她的房間,她還在睡。我安慰自己,至少她睡著,對自己不幸的處境不會有知覺。
我試著入睡,卻輾轉難眠,不是因為那個夢,而是想到媽媽艱困的處境。她的三個子女、我的嫂嫂和弟媳、以及母親最疼愛的姪女,對她的困境,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。但最痛苦也最堅忍承受的,是我的父親。
人生本有生老病死,我坦然接受生命不仁的事實,我自己也不是一路順遂,卻從無怨尤,我認為痛苦會讓人更堅韌。但我發現,無法接受媽媽正在受苦,佛家說,懷有慈悲心卻無罣礙,是最有智慧的,但是,不幸的事情發生在媽媽身上,很難如此豁達。看她痛苦,我實在無法抽離自己。
不過,我無法再讓她回到○八年五月十二日大中風前的樣子,中風之後,她就一直受苦至今,我父親也是。
這份愛 深淵與深淵相應
我看過一份研究,說外表會影響人的第一印象,但這無法解釋為什麼有的人會彼此偕老,維持長期關係。承諾是維繫這種關係的重要變數。
我的父母就是這種特別的關係。他們當然不是一見鍾情,他們互相吸引的地方,主要也不是外表,而是個性與知性兼具。
他們不只是情侶,更是摯友。他們從不去計算誰在這段關係裡付出比較多,他們是無條件的相愛。
母親○三年第一次中風前,生活以父親為重,照顧他的每一個需求。中風後行動不便,母親顯得格外脆弱。此後父親的生活重心就放在母親身上,即使當時他擔任內閣資政,工作繁忙,在安排自己的工作計劃時,一定會兼顧母親的需要。
他照顧她的健康,強迫她每天游泳運動,並且監督她複雜的醫療用藥過程。他一天會替她量幾次血壓
,直到我找到陳崇銘醫師,陳醫師發明一種血壓計,可以像手錶一樣戴在手上。隔天,陳醫師來家裡拿手錶血壓計,分析血壓紀錄,母親還跟他說:「我比較喜歡讓我的先生替我量血壓。」
母親第二次中風後,臥病在床,無法陪父親出國或參加社交活動,父親每晚回家,都會花一兩個小時陪母親,告訴她一天生活,並大聲朗讀她最愛的詩給她聽。
父親把又厚又重的詩集放在一個大型樂譜架上。有一晚,他在朗讀時睡著了,猛然往前一點,撞到金屬做的譜架,臉上多處擦傷。他罵自己不小心,還是繼續為母親大聲朗讀。
一見鍾情固然罕見,通常也難持久。我父母的愛情也難能可貴,他們是彼此的靈魂伴侶,美滿的婚姻持續超過六十年。
但他們從來不公開示愛,連在私底下,也很少擁抱、親吻。母親第二次中風後,我第一次看到父親親吻母親額頭安慰她。他們似乎不需要用戲劇化的肢體語言來表達愛情。
我很崇拜父親對新加坡所做的一切,即使高齡八十七歲,他仍為新加坡的利益到處奔走。他如此悉心照料母親,我對他更加崇敬,因為在過去那痛苦的兩年多,我親眼目睹他是那麼全心全意地奉獻母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