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October 06, 2008

天才與人才的差別


薩利耶里,名傾一時的宮廷作曲家,時間是十八世紀的維也納。他早獲皇帝的重用,譽滿京華。然而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突然出現的莫札特令他既羨慕又震驚,於是引發了一連串衝突。緊接著,短短十年間,莫札特從意興風發到窮途末路,他則一步步走向毀滅。兩個傑出的時代人物,雙雙被某種不可違抗的力量所控制,終於玉石俱焚。這部電影從庸才眼中看天才,並且質問:上帝對人的公平性何在?難道庸才的命運就是這樣?

薩利耶里嚮往偉大的音樂。他自幼祈禱,希望能夠譜出完美的作品,並以此侍奉上帝。他一直以為上帝是應允的,因為他在音樂之都平步青雲,執樂壇之牛耳。世人肯定他,他也肯定自己。但他卻突然發現,他並非真正的大師,因為莫札特的境界是望塵莫及的。他一下驚醒,上帝並非眷顧他,祂眼中另有其人。「上帝給了我對音樂的渴望,然後使我成為啞巴,為什麼?如果上帝不需要我,為什麼要給我追求音樂的慾望,就像肉慾一般,卻又不給我才華。上帝有何意圖?」

既生瑜,何生亮?這種挫折是凡人共通的悲哀。天賦無法改變,對上帝的質疑也不會有答案。一切彷彿是定數,無可知也無可避。薩利耶里感到不平:我一生虔誠、謙卑,為什麼換得的音樂這麼平庸?一個品行那麼荒唐、低級的混混,音樂卻直如天籟。憑什麼?憑什麼上帝選他不選我,還派他來取笑自己?

這內心吶喊,藉著歡迎會上的尷尬、女高音移情別戀、完美無瑕的草稿、創作公然受辱等等事件,一層一層的加強,一波一波的壯大。最後,薩利耶里決定復仇。因為上帝背叛了他,騙取了他長年的敬仰。他憤憤地扯下十字架丟進爐火裡,他向上帝宣戰:「笑我的平庸吧!從現在起我們勢不兩立,因為你選擇了自大、色情、下流、幼稚的傢伙作你的工具。而你所給我的獎勵,只是讓我能夠了解他的才華。你不公平、不仁慈,所以我拒絕你。我發誓,我要去傷害你在世上的代言人,盡我所能去害他,毀掉你的工具!」

上帝何在?上帝已死。燒掉十字架的火,從壁爐裡直直燒進了他的心。薩利耶里的嫉妒,一變而為淒厲的詛咒。他拒絕上帝的安排,拒絕讓上帝繼續主宰他的命運。

其實薩利耶里並不平庸。當民眾只是直覺喜歡莫札特的時候,他已經從音樂的傳承中看清了他的價值,首先預言了他的不朽:
「一開始很簡單,幾乎有點可笑。低音簧、低音管,好像生鏽鐵盒子的聲音,然後突然出現了高音。雙簧管來了,一個不變的單音飄浮著,直到被黑管取代,然後轉入無比悅耳的音節中。這是前所未聞的音樂,充滿了人類無法滿足的渴望。」
「這竟然只是信手寫下的草稿,完全沒有作任何的修改!他只是寫出腦中的音樂,一頁接著一頁,彷彿他在聽寫,就完成了所有音樂從未到達的境界。改一個音符,就不完美。換一段音節,結構就會瓦解。我再度聽見了天籟。在這些音符的框架中,我看到了最絕對的美。」
「第四幕簡直不可思議。真正寬恕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劇院,所有人都感受到那種全然的赦免。上帝透過這個小子對全世界歌唱,顯現了無可抵禦的力量。他的每一個音符,都使我的挫敗更深、更痛。」

不止如此,薩利耶里還能從音樂中讀到心靈:
「可怕的鬼魂站了起來,那是他最黑暗的一齣歌劇。舞台上有個死去的軍官,只有我了解,那鬼魂就是他死而復活的父親。莫札特喚醒了父親,在世人面前指責他,這真是又恐怖又不可思議的美妙。他的父親雖然死了,卻仍然控制了自己的兒子,我終於找到戰勝上帝的方法。」

他也看透了當時皇帝與維也納人的藝術水平,因而他對莫札特說:
「你對陛下的耳朵要求太多了。他只能集中精神聽一個小時,你卻給了他四個小時。你高估維也納人了。你知不知道,你在樂曲結束時都沒有大大的響一聲,提醒觀眾應該要拍手了?」

這就是薩利耶里。ㄧ個嫻熟音樂、通曉心靈、掌握流俗脈動的人,這平庸嗎?再說,整個維也納,完全了解莫札特的只有他一人。這樣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的音樂能力怎能算是平庸?

但是,這火焰般燃燒的嫉妒從何而來?為什麼他不嫉妒奧地利皇帝的政治地位?因為權勢不是他關心的對象,他沒有興趣爭。為什麼他不嫉妒與他同朝的歌劇院長、音樂大臣?因為在音樂殿堂中他們渺如侏儒,他不必爭。然而他對莫札特卻百般猜忌。現實中,莫札特並沒有威脅到他在宮廷中的地位,更沒有利益衝突。這是為了什麼?

因為他真正看重的,是個人的音樂成就,他希望樂史留名。薩利耶里雖然口口聲聲說一生的努力是為了榮耀上帝,但他其實是要榮耀自己,榮耀自己的奮鬥與才能。他的的確確在乎音樂,是個徹底喜愛音樂的作曲家。這個特質,在最後一幕協助莫札特完成安魂曲時展露無疑。但他的不幸正在此處---他只在乎音樂。他不能失去音樂,不能失去他自己的音樂。這是他要力爭的東西。偏偏天不從人願,莫札特宣告了他的平庸,打破了他自視為天之驕子的自信。一道超越不過的極限劃了出來,而音樂泰斗與藝術的桂冠都在那頭。一生最大的賭注賭完了、賭輸了、而且輸得很慘。自幼的努力奮鬥,只是滑稽一場。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神意。莫札特毀了他,他也要毀了莫札特。妒與恨從他心中昇起,牢牢盤據。

最後,薩利耶里果真以安魂曲逼死了莫札特,而他也瘋掉了。他在瘋人院中向神父說:「我會為你美言的,我代表世間所有的庸才。我是你們的英雄、你們的守護神。庸才到處都是,讓我來寬恕你們。」

這是必然的悲劇嗎?不願意自己平庸的庸才,只有走到這個局面才是生命中壯烈不屈的靈魂嗎?

薩利耶里的能力也許不在創作,而在鑑賞。他實在是莫札特的第一知音,這點他也清楚。只是他對音樂的投入太深,無法放棄從小立志的目標。求完美求第一的心太強,失落感太大。但他若能稍稍退一步想:沮喪是真,懊惱是真,但往後的人生怎麼辦?能不能正視嫉妒,然後擺脫這種情緒的奴役?能不能察覺為什麼會有這般鬱結的痛苦?理解它,然後擱下它。求不到的東西,強求只是貪。人生的目標能不能換?不自暴自棄,相信自己還有莫札特沒有的能力,還有等在面前的全新生命道路。薩利耶里這樣想過嗎?

中國歷史上遭逢同樣處境而不以悲劇收場的,最著名的就是「管鮑之交」。鮑叔牙以宰相的身分,把管仲從囚車中提拔出來。他並且依據齊國當時政治所面臨的挑戰,對剛取得政權的桓公作出一番自我分析:「我有五方面不如管仲。安撫亂局,我不如他;行政方策的權衡,我不如他;以忠信重建民心,我不如他;典章制度的釐定,我不如他;使民眾敢戰敢守,我不如他。」就這樣,鮑叔牙堅持把權位讓出去,轉任為他的部屬。而這也讓管仲對他一生感念,說出了「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鮑子」的肺腑之言。

與管仲的政治能力相比,鮑叔牙是個庸才。但是當管仲與他各擁一主競爭王位時,鮑叔牙的心中是讚美的。嫉妒之火沒有燒著他。而事後的發展證明:沒有鮑叔牙,就沒有管仲,更沒有管仲後來顯赫的功業。少年友誼,到了爾虞我詐的政壇鬥爭中仍然沒有變質、沒有反目,更成為此後人倫關係的標竿。鮑叔牙自知而知人,找到庸才的出路,也塑造了一個天才。依當時人的意見,甚至還覺得鮑叔牙所成就的地位高過管仲。因為管仲的才幹只是開創了一段國際政治的新局面,而鮑叔牙卻開創了一個永遠的人格典範。他解脫了命定的天賦限制,主導了自己的人生,還以自身的經驗凝聚出一個不朽不滅的精神,這應該才是薩利耶里所說的庸才中的英雄、庸才中的守護神。

命運可以決定天才,可以決定庸才,卻決定不了人才。因為天才與庸才是上帝所創造的。只有人才,是人類自己成就自己、自己為自己創造的新生命。